有时候,看到有人在安静的时光里喃喃自语,我会禁不住会心一笑。倘或从中听到一些熟悉的故事,更是心领神会,欣然陶然。此刻,实际上已从讲述者的语境跨进了自身的梦境,由共鸣转而进入对过往的回想了。捧读洛桑先生所著的《草原深处》,便产生了这样的感受。
作为一名藏族领导干部,洛桑先生的经历和作为甚丰,担任过许多地方和部门的领导,其谦和仁厚、温良包容、正直豁达、坚毅勤勉的作风一直为人们所称道。尤其令人感佩的是,他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带着对人与自然以及社会生活的思索与追问,从沉淀的时光中打捞生命的印迹,著就了12万字的随笔。我有幸参与了前期稿件整理工作,如今看到书稿已由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由衷生发出“助产士”的快慰与满足。打开这部装帧清雅的文集,扑鼻而来的是牛羊的味道、草木的味道、粪火的味道、风雨的味道……我仿佛看到一位行吟艺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一边行走一边咏唱,引我走向草原深处。
这是一支童趣盎然的歌谣。作者对牧民、牧业、牧区有着深厚的感情,在其工作的阅历中,与草原的联系从未间断,其中累计20多年在牧区工作,有2年多住在帐篷与牧民共同度过,足迹遍布甘青两省主要牧区,其深度与半径少有人及。而其年幼时与牛羊嬉戏相伴的童真记忆,始终镌刻在脑海深处,历经岁月的打磨愈显清晰。他依然真切地记得牧归的情形:“每天傍晚,畜群进村时,有的羊羔会跟错母羊,一旦它知道跟错了‘母亲’,就会乱窜乱寻,‘咩咩’叫喊不止”,“人们熟悉每只羊的面貌犹如谙熟自家孩子的长相,而且对自家的每只羊都根据其头、耳、蹄、尾、身的毛色特征起了名字,每每唤之,十分亲昵”。作者对朝夕相处的这些伙伴深怀感念——那时,家乡的人们、铺的、盖的都来之于羊,穿的有褐子、皮袄、毡袄、毡靴,戴的有羔皮帽——“那是从许多羔皮里挑选出来的最好看的一张,毛色纯净鲜亮,卷绒生动如花”,铺盖是羊毛毡,燃料是牛羊粪,喝的是熬奶茶,小孩们的玩具多是毛线和羊骨做的,甚至男人们吹的竖笛、吸旱烟的烟斗,也是用羊骨做成的……牛羊毛和牛羊皮遍及人们生产生活的所有领域,时时处处同人们的衣食住行密切相伴。作者如数家珍,情动于衷:“它给人们带来温暖,也带给人们以美丽,带给人们生存和生活的希望。人们以牛羊为生,与牛羊为伴,生活在牛羊及其绒毛和皮张当中,接你降生,养你成长,直到离开人世,始终伴随在你左右”。作者甚至对牛羊吃草的动作也有细致入微的观察——“羊一般都行走匆匆,在匆忙中只啃食草尖;牛行止缓慢,嘴唇大又厚,将牧草从根部捲揽,大口地吃,吃得干净;马吃草的动作介乎牛和羊之间”。即便作者对于凛冽岁月的描述,也始终怀有一颗不泯的童心,在我们耳畔娓娓道来,仿佛穿透了时空的童谣,犹如相对于情人的倾诉,不禁令人动容。
这是一首唱给草原的情歌。草原,在现代汉语中属于名词。但在作者的词典里,草原是动词,是形容词,是强劲有力的叹词。在作者笔下,草原是热烈又冷酷、恒久又善变、安宁又动荡、美妍又丑陋的统一体。它既不同于游人眼中的景象,也有别于诗人笔下的浪漫。它拥有生命,富有个性,赋有灵魂,具有温度。对于草原的描述,作者饱含情感:“树木稀疏的林间草地,地皮松软,草色墨绿。许多条小溪由草地的稍高处向低凹处流淌,草地好像刚被清洗过一般干净清新,树、草、水都释散着一股使人心肺舒畅的气息”。作者虽无文学创作经历,但其笔调之优美洗练,细节之生动张力,并不逊于职业作家。我在阅读过程中,一度勾忆起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巨著《百年孤独》。一则是因为两者皆具有跨时空的魔幻性,一则是由于独特地域及其世居在这片高地的民族独有的叙事风格——“沟底有一条清澈的河在山石中奔流,声音特别地响,不断溅起白净透明的浪花”,“整个河滩成了冰滩,犹如巨幅哈达铺展开来”,“在一个沙尘不断扬起,之后又吹向远空的日子”,“早晨,在阳光照到西面山头之前”……可以肯定的是,现实生活远比文学作品更为魔幻——草原上的孩子拒绝吃菜,缘于区分蔬菜和草的界限的疑惑;草原上典型的藏式械斗,不使计谋、不搞偷袭,叫骂声中冲向对方阵地,大白天面对面撕打,瞬即罢手回营;为驱除邪气将初生婴儿放进宰杀后新鲜羊肚子里的奇特习俗……作者撷取的情节和片段,其实浸透着草原的特质,表象背后蕴含着民族历史和草原文化,也为后人留下了追索的脉络。而对于自己以往所经历的那些虽苦犹乐的岁月,作者的描写则如黑色幽默,妙趣横生,令人捧腹:他对待令自己陷入窘境的虱子,对策是不再穿那些衣服,以期饿死它们;缺水的日子里发现两条单裤里外换穿,居然可以达到去污的妙效;乘骑失控的牦牛,自己历险后惊魂卜定,而“它一边走,一边吃草,其悠然的神态,好象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这一切,或激越跌宕,或凄切婉转,无不是含泪的微笑,泣血的抒情,可谓爱恨交织,悲喜交加。
这是一曲悲悯情怀的咏叹。作者对于草原传统已经或者正在消失的扼腕喟叹,对于最底层人物命运起伏悲欢的深切同情,对于牧民生产生活和牲畜消长以及习性的凝神关注,充溢于笔端,细致而深刻,无不源于其悲天悯人的情怀。他借由民间传说称许藏区皮匠的精道技能,由谈论走马的大走小走以及“蛙蹦”式步伐继而感慨摩托替代牧马的趋势,由优雅吸烟的华热牧女探究形成生活习惯的四种可能(统治者强制推行或者提倡,宗教人士要求或倡行,所处自然地理环境所迫,向别的民族或别处的人们模仿学习),由《新唐书》的记载入手探源藏区“六月会”,由草场纠纷的本源实质省察牧区历史上“三共制”的草原制度(同一部落、措哇<小部落>共同所有、共同使用、共同守护),由干部对农牧业生产各个方面极多的干涉和参与检讨那个时代剥夺农牧民生产经营自主权的弊端,由一张茶票反映特殊时代草原牧民的多舛命运…… 作者尤其对牧民严酷艰难的生活、草原上雪风虫等各种灾害、人类活动对草原生态的肆意破坏,深感忧虑、焦灼甚至愤怒,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隐含理性的反思。作者拟人化描绘大河坝河的善与恶,以颤抖的声音细数草原上的三灾八难,对于违背自然规律致使有始无终的塔拉滩开荒不无嘲讽。特别是对于圣湖青海湖的环境保护耿耿于怀——“青海湖是藏传佛教信徒心中的圣地,本当洁净。但由于湖边大片草地被垦为耕地,夏秋雨天,有大量泥土多次冲入湖里;冬春期间的大风天气,又有大量黑灰尘埃不断吹入湖中。圣洁之湖,有圣而不洁的危险”,“青海湖南岸是周边所有草场中最好的草场之一。自修建公路开始,先是砂石路,之后是柏油路,在多次的改造、改线和维修保养中,取土取砂,公路两侧的草原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大小各异、深浅不同的土坑,犹如一个个疮疤,大煞湖天相映、蓝绿相嵌的美景”。作者在本书收官的最后一章中,以白描手法写了河曲草原上的两位真假司令,一位是在职时因病去世的县委书记,在任期间将其所在县的九百多万亩草原建成全省第一个无地面鼠县,逢人夸言“找见一只老鼠奖一只羯羊”;一位是草原工作队队长,因其脸庞黑红而被称为“黑司令”,他把大半辈子的精力、体能、时间都奉献给了草原,是一个“踩着雪地,迎着寒风,朝着目标坚定前行的硬汉”,“他带领人们建的网围栏,曾经进行过以驱赶牦牛冲撞的实验。网围栏不仅不倒,反而把冲撞的牦牛弹了回来”。两位“司令”与当地干部群众经过长年的坚韧努力,使草原植被得以良好恢复,草原产草量大幅提高,既为牧民群众办了好事,也为改善生态作了贡献。在此,作者表达的不仅是对献身草原倾力为民的两位“司令”的钦敬与赞许,而是别有深意在焉,是对生态保护与民生改善的急切期盼和大声疾呼,那发自肺腑的悲悯之情跃然纸上,萦绕于心,回荡在每一个读者的脑海。
诚然,作为一部文学意义上的随笔严格加以审视,作品在连贯性和精致性上尚有不足。但我们知道:就珍珠而言,至于散落还是成串,谁都不会在意;对于听歌者来说,那种未经雕饰的原生态之声,更加乐于闻听。□
(作者系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研究室主任)